过去,我一直是以自己在莫斯科淘书的经验而自豪的。1986年5月,我曾经跑遍分布在莫斯科各区的19家“布基尼斯特”(俄语“旧书店”的意思),买到了一大批自己需要的图书。这19家旧书店坐落在哪个区,哪条街道,门牌几号,我都有详细的记录。这次重访莫斯科,我把当年的笔记随身带上,准备按旧的地址去重温旧梦,再买一批旧书。我所耽心的是街道名称的更改,因此,一到莫斯科,便买了一张新的市区地图,用来和旧的地图对照,在上头寻找这些旧书店的位置。
但是,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打算落空了。原来的“布基尼斯特”,有的已经关闭,有的虽然还在营业,实际上却已改行。在世界闻名的步行街——老阿尔巴特街,原有的两家旧书店“阿尔巴特11号”和“阿尔巴特31号”,经营的重点已经从旧书转变为古董文物。店铺里摆满了俄罗斯各历史时期的工艺品。
在“阿尔巴特11号”,我看到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正在和商店伙计讨价还价。她出售的是一只19世纪的银壶,做工相当精致。商店伙计是个中年男子,脸上毫无表情,他捧着那只银壶翻来复去地看,半响才说了一句话:“不超过800卢布。”老太太没有作声,仿佛是僵住了,木头人似地倚柜台站着,而伙计已经停止摆弄银壶,只是一声不响地盯着它,眼镜后面是一双死鱼般的眼睛。我没有等到这场持久战结束,便匆匆地走了。在老阿尔巴特的另一家旧书店,我好容易找到了几本和戏剧有关的旧书,但都是很早的版本,书价极为昂贵。当然,旧书店出售前些年出版的图书,利润肯定是不高的,出售的旧书越是年代久远,所得的利润就越高。出于经济上的考虑,阿尔巴特的旧书店显然已不再收购近几年出版的图书了。
在莫斯科河畔的科捷利尼茨基沿河街37号,原来有一家非常有名的旧书店,当年我也曾到这里选购旧书,所获甚丰。但是,当我从“塔干卡”地铁站走出来,向一位男子问路时,他很认真地劝我不用再跑冤枉路了。他说那家旧书店早就不卖旧书了,原因很简单:干这行赚不了多少钱。
但是,莫斯科仍然有几家非常出色的新书旧书兼售的书店,我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两家。一是特维尔大街上的“莫斯科”书店。二是坐落于普希金广场附近,斯特拉斯街心花园10号的戏剧书店。
“莫斯科”书店从前的名称是“国际”,专售社会主义各国的出版物,苏联解体后改名为“莫斯科”。这家书店已有40年历史,目前是全市最大的书店之一。店中设有一个旧书部,专门收购和出售旧书。收购部并不是每天都开门,而开门的时候,往往有许多莫斯科人手里拎着装旧书的包袱,在柜台前排队等候。在1999年元旦前几天,我看到这里卖书的队伍特别长。也许是新年将至,人们需要卖掉旧书,换钱买年货吧。
“莫斯科”书店里出售的旧书种类,也许是全市最多、最丰富的。它的旧书柜台空间大概有6-7米宽,2米多深,3米多高,可摆下数千册图书。分类也相当地细,有文学作品类、文学理论类、戏剧类、电影类、哲学类、经济类等等。旧书的定价视出版年代是否久远、印数多少、社会需求如何而定。出版年代越早,印数越少,社会需求越大,定价就越高。否则就相反。一本80年代出版的400页左右的旧书,定价一般是50-80卢布,折合2.5-4美元左右。如果再折为人民币,也不过30多元,因此不算太贵。我买了一本斯特罗耶娃的专著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导演探索》,花了48卢布,大约合2.4美元,人民币20多元。该书出版于1976年,印数为19300册,精装。当时的定价为2.96卢布,按当时卢布与美元的汇率,至少相当于3个美元。这么一算,1998年的定价是下降而不是上涨了。又如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论戏剧》一书,出版于1982年,精装,印数15000,原价为2.90卢布,按当时汇率,相当于3个多美元,现在的定价是68卢布,相当于3美元,略低于原价。再如《日本能乐》一书,出版于1984年,印数10000,当时定价1.2卢布,大约相当于1.8美元,现在定价为40卢布,略高于原价。因此,到旧书市场去买自己需要而早已售完的旧书,仍然是一个很好的办法。
戏剧书店是莫斯科唯一专门出售戏剧图书的书店。它是俄罗斯戏剧家联合会主管的专业出版社——PAT(俄文“导演、演员、剧院”)出版社的附属书店。从书架上的陈列来看,旧书只占一小部分,而在实际上,旧书的流通量比新书大得多。我几乎每周都到这家书店去一趟,发现旧书更换得比新书快得多,有的旧书一摆上去就被买走。1999年元旦过后的一天,书店老板问我:“有一套四卷本的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编年传记》,您想不想预定?”我回答说:“让我想一想吧。下午4时如果不来,你们就可以卖掉。”结果,我在当天下午4时20分到这家书店,书就被卖掉了。老板说:“有一个年轻人非常想买这套书,我们等你等到4点,看你不来,就卖给他了。”我只有摇头。不过我还算幸运,在这里买到不少好书,其中有专门研究“戏剧的十月”的一套专著,一套俄罗斯戏剧批评史资料集,以及俄罗斯木偶艺术画册和研究专著,等等。这些书,要是靠我自己到各处的旧书店去瞎跑,是极难买到的。我问过老板:“这些书是从哪里来的?”他说:“是旧书商提供的。”可见,在莫斯科还是有一个经营旧书的网络,只不过不同于过去“布基尼斯特”的方式罢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在莫斯科有一种专门为读者寻找旧书的服务,这个情况我是在莫斯科最大的书市——设在“和平大街”地铁站附近的奥林匹克体育馆书市中偶然打听到的。这个书市中同样没有专门的旧书部,由许多个体书商的旧书摊组成,加起来,其规模当然比“莫斯科”书店的旧书部要大得多。我在这里遇到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,他听说我想买戏剧图书,便递给我一张写着地址的小纸头,说他在“斯摩棱斯克”地铁站附近开了一家设在地下室里的书店,专门为读者找旧书,读者可以上门或通过电话向该书店登记自己需要的图书,也就是“预约”。书店负责通过各种途径找书,找到之后,给读者打电话,读者再上门购书。这种预约服务收费较高,但是比较灵活。例如:著名的俄罗斯象征主义作家亚历山大·布洛克的多卷本文集,我只想买其中的一卷,书店主人居然也同意了,但条件是收取较高的价钱。“预约”书店给我的印象是联系面相当广泛,既拥有一批读者,也拥有一个有效的搜罗旧书的网络。我在这家书店找书时,女店员接了好几个电话,都是读者打来联系预约的,我看到书店生意不坏,颇感兴趣,便问女店员,那位留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是不是书店老板。她点了点头,告诉我说,老板是莫斯科大学毕业生,有副博士学位,是个兴趣广泛、很有学问的人,最近几年才搞旧书买卖,但目的不仅仅是赚钱,主要的还是为全社会的读书人服务。现在这位老板已经有点名气了。书店虽然设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,就连大白天也得开灯,大楼外头也没有任何招牌,但是照样有人找上门来,我就是其中的一个。
莫斯科的旧书流通系统虽然收藏丰富,从中经常可以淘到“遗珠”,因而颇有吸引力,但是,新书的销售在整个图书营业中毕竟占了大头。在莫斯科以经营新书为主的书店中,最重要的是新阿尔巴特街的“书屋”(或译成“图书大楼”),特维尔大街的“莫斯科”书店,列宁大街的“科技书店”,莫斯科大学书店等几家。我最常去,而且也最喜欢的,还是特维尔大街的“莫斯科”书店,虽说它的规模只有“书屋”的一半左右。它的特点,一是管理更加现代化,安装了防盗系统、电脑查询系统,二是分类更加细致,例如:它辟有“文化学”专柜,不像“书屋”那样把文化学图书分散在宗教等柜中。它的位置,也更加靠近市中心的红场、大剧院和几家巨型百货店,因此生意特别兴隆。尤其是到了周末,更是挤得水泄不通,加上暖气温度太高,往往叫人热得直冒汗。
除了书店之外,莫斯科还有一种大型的图书市场,其中最大的要算是奥林匹克体育馆内的超级书市。到这家书市买书,简直就像赶集一样。来自各地的书贩子们一大早就开车来到这里,把自己带来的图书、录像带、CD光盘卸下来,搬到体育馆内,在自己的摊位上摆好。他们大部分是卖新书的,贩卖旧书的只占一小部分。在大部分书摊之间既没有什么分工,也没有什么联系,各人摆各人的书摊就是。所以,顾客不可能像在正规书店里一样,按通常的分类来找自己所需要的图书。而只好像逛菜市一样,一摊摊地、慢慢地瞧过去。这是不方便的地方。书市里真是五花八门,什么书都有。其中,日常生活类的书占了相当大的比例。这种情形和中国相似,但有的品种是中国所没有的,例如色情图书,不过书市中色情图书的销售是有所控制的,在这里很少色情画报,只有一些以文字描写色情的书籍,如《怎样在一周里做爱六次》之类的“辅导读物”。在莫斯科,色情刊物主要集中在地铁站过道和街道两旁的那些书摊上出售,数量之大,种类之多,恐怕就连香港也无法与之相比。“奥林匹克书市”中虽然种类繁多,鱼龙混杂,但也有一些专业性较强的书摊。其中有专门卖地图的,有专门卖工具书的,有专门卖科技书的,有专门卖政治读物的,问题是这些书摊并无分类标志,而且是随意地、杂乱地挤在一起,你进入书市后还是得找上好半天。这种大海捞针似的找书方式更像是中国常说的“淘书”。但奥林匹克书市也有它的优越性。首先,它往往提供一些在书店里早已卖光或者没有进货的书,譬如《布尔加科夫百科全书》在书店早已售完,在这里就可以买到。录像带和光盘也和图书一样,可以弥补正规书店种类的不足,而且售价往往比在书店便宜。在莫斯科,图书封底并不像过去那样印上统一定价,而是干脆不定价,书价由书店或书贩子自己打印贴上去。在奥林匹克书市,有不少书连定价标签都没有,顾客只好向书贩子询问。
书市还有一条优越性,就是可以向旧书商买到一些比较紧缺的作家全集(有些旧书商专门经营多卷本全集、文集)。有一位来自北京的访问学者告诉我,他就是在这里买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好几位作家的全集。
奥林匹克书市吸引了莫斯科乃至外省的大批读者。不足之处是营业时间太短,每天早上10点钟开门,下午2点钟就关门了,只有在周末才延长至下午8点。关门前半小时,只见书贩子们动手收摊、装箱,忙得不亦乐乎。这种乱哄哄的景象,使人联想起莫斯科那些卖皮货的大型市场。和北京、上海现代化的图书大厦相比,奥林匹克书市只能算是低级的、游击队式的集市。然而,莫斯科人赶到这里买书的那股劲头,并不比北京人、上海人差。我头一次到书市,是在一个晴朗的中午,气温在零下10度左右,不巧的是,书市偏偏在这天关门整顿,在入口处贴着一张用电脑打印的声明。我到达时,看见整群的人围在大门口,小声地交谈着,脸上流露着遗憾。与此同时,从地铁口还不断地有人朝这里走,形成一股人流。这一天的严寒真可谓滴水成冰,地上特别地滑,一不小心就要摔倒,想不到仍然有这么多书迷前来买书。几天之后,我再次来到这里,只见奥林匹克体育馆外卖入场卷的小亭子前排着长长的队伍,分成四行,都是买票进书市淘书的。走进书市后,只见里头熙熙攘攘,热气腾腾,有的人正拎着整袋的书往外走。看着人们读书时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,和在寻找自己需要的书籍时那种急切张望的神态,我深深感到莫斯科人虽然在物质上陷入了暂时的贫困,但是精神上没有贫困,恰恰相反,物质上的贫困有可能激发起更为紧张、活跃的思考,更为丰富的精神生活。这是我在莫斯科淘书所得的一个印象。